【洗車工祕密基地】姜泰宇／失而復得的五百元

員工人品測驗

阿烈後來通過了早年還經常會實行的「員工人品測驗」，但我卻沒有。這狀況有點出乎我的意料。

早年經由前輩的指點，新進員工剛開始吸塵、處理汽車內裝的時候，會讓店長在車內明顯的地方放置鈔票，用來考驗員工手腳是否乾淨。這些年我把這個習慣取消了，沒有來由的以懷疑角度出發，檢視員工以及人性，本身是一件很違反人性的舉措。

我常覺得汽車美容好似看牙，雖然不必嘴巴開開，忍受鑽磨的難受，但仍舊要把自己的私密空間交到陌生人手裡，對我來說很難為情，還沒成為洗車工之前，我總會在洗車之前先把車子收拾乾淨。

整理內裝不只對客人來說很隱私，對洗車工也是一段孤獨時光。小小的空間裡面只有吸塵器運轉的聲音，有時候像在山裡聽回音，有時候像去海邊聽浪拍打。然而機器的尖銳運轉聲無法浪漫，呱噪而充滿了生活劣化的軌跡。

阿烈剛來報到的時候，皮膚黝黑而且很瘦，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。面試時他跟我說自己有竊盜機車的前科，我笑了笑，年輕時候難免，希望他未來好好努力，總之是又一次扮演著世俗角度「偽善者」的姿態。

「短時間內先讓他洗外表，內裝不要給他碰，觀察看看。」師仔說。

阿烈手腳不算快，稍微髒一點的車子洗好總像斑馬，左邊漏一條髒、右邊有一塊沒洗到。一周的適應期過去之後，開始會聽見師仔對他破口大罵的聲音，而我直到跟他一起洗車，才真正見識到他的手拙，會用食指指著他沒洗乾淨的地方，用眼神告訴他重新洗過。

不過，當阿烈著手吸內裝之後，倒是展現出才華，一切井井有條，初學者經常犯的一些錯誤，例如吸塵的時候椅子沒有往前、往後移動，導致下方沒有處理乾淨，他都沒有發生，宛如「born to 吸內裝」的好手。過沒幾天，師仔跟我拿了五百塊鈔票，說他要測驗一下阿烈；五百塊是一個很奇妙的數字，一百塊太少，而一千塊又有點多，像在引誘人犯罪。

阿烈真是天兵

「五百塊還你。」師仔把紅通通的鈔票拿給我。

「通過了吧？」我說。

算有，也算沒有。車子整理好，師仔去檢查的時候，五百塊鈔票不見了，他眉頭一皺，覺得事情不對，打算下班跟阿烈好好談談；沒想到，下午休息時間，阿烈自己拿著那張五百塊鈔票，眉頭深鎖，一臉憂鬱地看著師仔。

「師仔，我今天身上有一張五百塊，掉在客人車上我撿起來，但是中午買完便當以後，口袋裡面又有五百塊，是你的嗎？」

「是你們老闆的啦！」師仔大吼，覺得阿烈真是天兵。

鈔票回到我手上，有點被汗水濡濕的感覺，我猜是放在阿烈口袋太久的緣故。後來他處理內裝謹小慎微，連過期的發票、便利商店的吸管，都會妥妥地放好，最嚴重的時候，連客人用過的衛生紙都摺好放在中央扶手，讓我跟師仔都好氣又好笑。

那次之後，我就取消了這個儀式，不再以懷疑的姿態面對這個工作。我可不想哪一天被客人抱怨，用過的衛生紙被當寶貝一樣擺著，垃圾分門別類像故宮的展示品一樣擺在前檔，只差沒有玻璃罩著。

後來有一次，一個客人打電話過來，說車上放的紅包不見了；當天吸塵的是阿烈，我笑了笑，看了阿烈一眼，告訴客人我們絕對沒有動過那紅包，麻煩他回去再找找，找不到我就賠給他。

電話裡頭客人很急，我看著有點手足無措的阿烈，對他搖搖頭。掛上電話後，阿烈很想跟我解釋什麼，被我制止了。可惜我長大得太慢，如果先前沒有那個可笑的儀式，而我也能如此堅定地相信自己的員工就好了。

客人來電，說紅包在手套箱裡找到了，反覆表達歉意。我一邊應付著客人，眼角餘光看著阿烈，我想，這些歉意應該是我給阿烈的。發自內心，深深地對這一切感到抱歉。也許我長大得慢了點，但我終究會長大。那一天，我請阿烈吃豆花。

阿烈笑起來的樣子，傻傻的，很好。